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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鹞子(四)
2023-03-09 08: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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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鹞子(四)

作者:林佐成 

   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。先是土改,然后是合作化。让陈先由庆幸的,因为爷爷那场变故,家里几亩薄田被当,他竟奇迹般逃脱了地主成分的帽子,被划为中农。合作化后,他的渡船,虽被收归集体,但他到底是水鹞子,村里依然让他摆渡。

    拦截南江河建水库的消息传出后,南江河一带的百姓,大为惊讶。那些天,他们从张家蹿到李家,从李家蹿到王家。他们不是兴奋,而是一种深深地担忧,水大浪急的南江河,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,岂能将它驯服?消息传进陈先由耳朵,这个从小远走邹城,见过大世面的男人,也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。“建水库?你以为那些江水,就像家猫家狗,可以圈,可以养?”他不置可否地摇着头。

    省中心水文站派出工作组,到达南江河时,村民们才真正相信,拦河建水库,还真不是闹着玩的。他们好奇地涌向工作组的简易工棚。他们望着那些穿着灰色中山装,摆弄着三角架、罗盘、勘测仪等,或须发斑白的老人,或年轻气盛的青年,茫然地睁着双眼,就凭这些仪器,能把南江河截断?他们摇着头,失望地走开了。

    那是工作组到达南江河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,正在南江河摆渡的陈先由,得到通知,让他速去简易工棚,说是工作组有要事找他。陈先由有些不以为然,一个摆渡的,未必还被工作组看上了?他不慌不忙地摆完渡,揩把头上的热汗,将汗巾往肩上一搭,大步流星地往简易工棚走。

    陈先由刚到工棚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,迎了出来。“你就是水鹞子陈先由?欢迎欢迎!”他热情地伸出青筋暴突的手。陈先由一怔,要将手缩回,却早已被对方攥紧。他被动地跟随老人,莫名其妙地走进一个狭窄的屋子,刚要坐下,屋里几个人,已站起身,热情地鼓着掌。陈先由越发摸不着头脑,他傻傻地笑着,而后懵懵懂懂地挨老人坐下。

    会场上的发言,很快让他听出了眉目,原来,他们要招收一名水性好的年轻人,做临时工,以协助水上勘测。及至他听到他们一番打探,最终选定自己时,陈先由的心怦怦直跳。他没想到,自己竟被工作组相中。当工作组长站起身,询问他是否愿意随他们一起勘测时,他几乎想都没想,嚯地站起身,满口应下来。

    陈先由背着工具箱,扛着三角架,开始跟随工作组,在南江河勘测。

    多年的摆渡、打捞,陈先由几乎走遍了南江河的旮旮旯旯,那里水深水浅,那里水急水缓,那里有暗礁险滩,他都了如指掌,陈先由成了工作组最好的向导。为获取准确信息,工作组常需要人潜入水中勘测,每每此时,陈先由总是一马当先。常常,他手握工具,几蹦几跳,水面荡过几圈涟漪,人已不见了踪影。

    南江河实在太辽阔。这个汇集了永安河、马驿沟、桥溪沟、孙二沟等众多支流的河流,沟汊连着沟汊,支渠套着支渠,待工作组勘测完,已是一年后。

    那是工作组撤离的前一天黄昏,头发花白的组长,叫住了陈先由。“小伙子,随我们到省中心水文站去吧!”陈先由一愣,呆呆地望着老人。“小伙子,这么好的水性,憋在这个小地方,可惜了。到长江去,到黄河去吧!”老人拍着陈先由的肩膀,有些动情。陈先由眼眶一热,摇摇头。

    南江水库的正式兴建,终于姗姗而来。让陈先由惊喜的是,他居然成了水库唯一的临时工。那些日子,他就像一条泥鳅,整日价浸泡在水库,抢险、捞物、救人...那里情况最危急,他就出现在那里。到水库大坝基本成型,陈先由已成为水库工地上,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水上英雄。

    持续不断的强降雨,是在南江水库大坝落成不久的一个中午开始的。那雨,开始还显得很矜持、拘谨,噼里啪啦如子弹快速扫过水面后,骤然停歇,犹如隐忍极强的男人,一口噙住了悲伤的眼泪。然而,随着狂风狞笑着,凶狠地摇动库区一带的树木,推搡着庄稼、野草,库面开始漾起一层层水雾,刹那间,天空变得漆黑如墨。惊雷就是在此时炸响的,咔嚓--咔嚓咔嚓--咔嚓--跟着,大雨就像瓢泼,哗啦啦,从天空直往下倾倒,就像那再也忍受不住伤痛的男人,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滚。天地间很快变得混沌、迷蒙。

    暴雨让库区的支流,变成了一条条翻滚的巨蟒,它们涌动着,咆哮着,直奔水库,库区水位迅猛上涨。糟糕的是,大雨一直哗哗哗地下过不停,到第5天,库区水位在不经意间,已漫上泄洪闸,用木板拦住的泄洪口,只露出巴掌宽的出水口。迅速漫上的洪水,在出水口打着漩,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呜的嚣叫,犹如垂死野兽的悲鸣。

    一直关注着库区水位上涨的水库建修总指挥--县监委陈双震书记,此刻正蹙眉皱脸地立在堤坝上,一双鹰眼,警惕地盯着水面。泄洪口传来的嚣叫,听得他心惊肉跳,他赶往泄洪口。陈双震一见巴掌大的出水口,眼睛陡地瞪得溜圆。

    如果听凭水位上涨,新修的堤坝,承受不了重荷垮塌,水库下游的雁鹅滩村、和平村、金星村,甚至整个南江街道,都将变成汪洋,数万百姓将陷入灭顶之灾。必须保坝,必须泄洪!就在陈双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在堤坝上走来走去之际,上级要求“坚决保坝”的指示,已经传来。陈双震不再犹豫,他踏着泥泞,一路跑进指挥部。

    被陈双震选中的两个年轻人,戴着斗笠,紧跟在他身后。他们将下到泄洪口,掀开泄洪口的木挡板,打开泄洪口。

    两个年轻人来到泄洪口,立刻呆住了。远处,狂暴的飓风,正裹挟着暴雨,在水面上跳着怪异的舞蹈,犹如一个个妖魔;近处,越来越小的出水口搅动的漩涡,发出的呜呜呜吼叫,愈发尖厉。两个年轻人,抖抖颤颤下到泄洪口,双手握紧木板,咬牙使劲往外掀,那木板就像被钉在了堤坝上,纹丝不动。两个人试了几次,开始抖抖颤颤往上爬,他们刚一上岸,便精湿着身子,失魂落魄地往指挥部奔逃,撇下陈双震,在后面吼着叫着追赶。

    站在离泄洪口数十米远观望的上百人,见此情景,急得大声喊叫:“糟了,糟了,洪水要翻堤了!洪水要翻堤了!”...

    陈双震听到喊声,越发焦急,他几乎像一发子弹,射入了人群。

   “陈书记,陈书记!” 陈双震刚一落进人群,人群便急切地包围了他。陈双震望着一双双热切期盼的眼睛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    就在此时,在水文站向上级报送完水位情况的陈先由,忧心如焚地赶过来了。他一见叽哩咕噜的人群,又见人群中陈双震那张苍白的脸,心里明白了大半。“陈书记,我去!”他挤进人群,一脸凝重地望着陈双震,众人都惊异地把目光投向陈先由,两个落汤鸡似的水手,更是直向他眨眼睛。

   “你去?”好一会儿,陈双震望着陈先由。“我试试!”陈先由点着头,一脸肃穆。陈双震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。“先由!”他握住陈先由的手,低低叫了声。

    陈先由离开人群,人们开始给他取蓑衣,递白布。陈先由缓缓披上蓑衣后,开始往头上缠白布,一圈,一圈...他缠得缓慢而仔细,扎实而紧凑。一大卷白布,裹上头颅,头颅已变成一颗硕大的卷心菜。

    斜扛着厚实的门板,在众人的目送中,陈先由迎着暴风雨,走向泄洪口。他走得沉着,几乎每走一步,都踩出一个泥水窝;他走得缓慢,短短数十米,竟走了好一歇。

    陈先由来到泄洪口上方,从堤岸缓缓下到泄洪口。此时的泄洪口,虽只剩下小指宽的缝隙,但洪水卷起的漩涡,发出的呜咽,却更加尖厉,似狼嗥,如鬼泣,惊天动地中,直击人的耳膜,直透人的魂灵,让你在不由自主中,腿打颤,手发软。

    陈先由靠近泄洪口,放下门板,稳了稳身子,定了定神,然后弯腰将手从泄洪口的缝隙探进去。他掂了掂,被泄洪口吸咐的木板,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,牢牢贴在岸壁上,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。陈先由伸直腰,望了望远处雨雾中模糊的人群,望了望近处触手可及的门板,而后弯腰咬牙,猛地将泄洪口最上面的一块木板往侧边一掀,然后第二块,第三块……然而,就在他掀开最后一块木板,迅速回身举起门板,按向泄洪口,梦想借助门板的反弹力,借助自己的良好水性,快速逃生之际,只听轰的一声巨响,门板连同陈先由,就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,倏地推进了泄洪口...

   “陈先由!”“陈先由!”...陈双震领着众人,沿着堤岸向下,一路哭泣,一路呼喊,呼啸的风声,连同咆哮的泄洪声,把他们的喊声,切割得支离破碎,似有若无。

    在人们绝望的呼喊中,一个眼尖的年轻人,发现了堤岸下出水口的竹林旁,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。那不是陈先由吗?“陈先由没有死!”“陈先由没有死!”...人们呼啦啦地涌向竹林。

   “陈先由!你把老子吓死了!”冲在最前面的陈双震,远远望见人影,一声大吼。那高大的身影,听见吼叫,就像突然遭了枪击,咚的一声,倒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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